第一章 百年紀念會

 

清早起來,我心裏只記挂著今天究竟是晴是霧?荷蘭的正月濃霧多,氣候陰冷潮濕,天空也總呈一片灰黑色。然而僥倖的話,偶然也可看見一線淡弱的陽光,透過灰黑的濃霧照射下來。我站在寢室唯一的窗口前,把上身儘量往前傾。在我們所住的貝雅古屋(The Beje)裏總是難見天日,對著窗口的乃是一大片平板的磚牆,這正是人煙稠密的舊哈林市古老建築物的背面。然而當我伸長頸項往上看時,在那些奇形怪狀的屋頂和煙囪上面,我卻看到一片灰白色的天空。相信今天天氣必然晴朗,正合我們開慶祝會。

 

我從古舊的壁櫥內取出一套新衣,禁不住跳了一下迴旋舞。父親的寢室就在我寢室的下面,但他年高七十有七,一點迴旋舞不會把他鬧醒。我心想這也許是年老的福氣之一吧!我面對衣櫥的照身鏡把新衣穿上,雖然在一九三七年有些荷蘭女人已開始穿長及膝蓋的短裙,但我的新衣仍保持著離鞋三寸的長度。

 

我不禁對著穿衣鏡中的身影自憐起來:“你已經不年輕了!”也許那套新裝使我對自己的身材特別挑剔:四十五歲的老處女,腰圍的曲線早就沒有了!

 

我的姊姊碧茜雖然大我七歲,卻仍然身材窈窕,走在街上人們還會禁不住地向她回顧,天曉得那並不是她身上的衣服吸引人,我們小小的鐘錶鋪從來沒有賺過大錢。然而不管碧茜穿什麽,總是顯得那麽合身、那麽動人。

 

至於我向來都是不大注重衣飾的,除非碧茜幫我,我總是任憑滾邊線口鬆弛,襪子破了也懶得縫補;領口卷了也懶得燙貼。然而今天情形可有點特別,站在狹窄的寢室裏,我對著鏡子儘量往後退,仔細審察我的新衣,心中暗喜這種深紅褐色對我還算挺配的。

 

樓下通街巷的門鈴響了。是顧客嗎?還沒到七點呢?怎麽那麽早?我打開寢室的門,朝著迴旋曲折的樓梯往下沖,這樓梯是後來補建的,貝雅古屋原是兩座房子。前面那座乃是典型的舊哈林市住屋,一共三層高,每層兩房,但只有一房那麽寬。不曉得在哪一年後牆給打通了,與後面一座更窄小的房子連了起來。那房子只有三個房間,每層一房,這個迴旋曲折的樓梯就這樣夾在這兩座房子中間。

 

儘管我跑得快,碧茜還是先我而到。門一時全給鮮花掩住了。碧茜接過那一大束鮮花,一個身材矮小的送花童出現在眼前。他說:“小姐,今天可是開慶祝會的好天氣呢!”他邊說兩眼邊越過鮮花往室內瞄,想看看咖啡與蛋糕擺出來沒有?稍遲他也會來參加慶祝會的,其實不只他來,全哈林市的人似乎都會來。

 

碧茜與我忙著在花束中搜尋送花人的卡片。“是畢偉送的!”我們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

 

畢偉是個極有錢的顧客。他不僅買最好的鐘錶,而且時常到我們店鋪樓上的住家來聊天。他的真名是史洛林。“畢偉”是我和碧茜私下給他起的綽號,因他酷似狄更斯作品裏一張插圖中的人物。史洛林無疑是全哈林市中最醜的一位先生,他身材矮胖,頭上光禿禿的好像我們荷蘭出名的乳酪。一對斜眼令人懷疑究竟他是在看你還是在看別人,然而儘管他貌醜驚人,但是心地和善,爲人十分慷慨。

 

花是從側門送來的,那扇門多半是家人用的,向著屋旁的一條小巷而開。碧茜和我把那束花拿進鋪子來。我們通過小甬道首先來到修理室。那裏面有一張很高的長桌,是父親經年累月辛勤工作的地方,他是荷蘭最有名的鐘錶修理匠。在修理室的正中則是我的工作長桌,學徒漢司的長桌則在我的旁邊,其次靠牆的長桌則屬於老基士。

 

修理室外面是顧客交易的地方,玻璃櫥裏面擺滿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鐘錶,看來真是琳琅滿目。當我和碧茜拿花進去時,牆上的挂鐘都正敲七點。我們環顧四周,想物色最適當的地方擺放鮮花。自孩提時起我便喜歡到這裏來,因我覺得有上百的鐘錶嘀噠、嘀噠地在歡迎著我。

 

室內仍舊很暗,因爲靠著街的百葉窗還未打開。我開了店門的鎖,門外就是那狹窄的百德街。這條街上其他的鋪子都還未開門,一切顯得極其寧靜。我們的隔鄰是家眼鏡鋪,再過去是服裝店和麵包鋪,魏勒的皮貨鋪則在對街。

 

拉開百葉窗後,我默默站在窗前,欣賞著自己和碧茜合力點綴好的櫥窗。爲了這一小塊地方,我常和碧茜爭持不下。我認爲我們應該在這櫥窗裏擺滿各式各樣的貨色,但碧茜認爲只要擺上兩三個漂亮的鐘錶,下面墊上一塊絲巾或一幅錦緞,會顯得更爲高雅、更有吸引力。但這一次我們兩人都很滿意,櫥窗裏擺了許多百年以上的挂鐘與袋表,都是我們從朋友和全市的古董商那兒借來的,因爲今天是我們鐘錶鋪的百周年紀念日。在一八三七年正月的今天,祖父在這窗櫃上挂上了我們自己的招牌:彭家鐘錶鋪。

 

哈林市教堂的鐘聲已經斷斷續續地響了將近十分鐘,報告市民已是早上七時。但離此不遠的市區廣場上聖柏和教堂的大鍾現在才莊嚴地響了七下。雖然正月清晨的氣溫很低,但我仍禁不住逗留在街上數算那大時鐘的響聲。當然,現在哈林市的人家家都有無線電收音機了,但我還記得早年這城裏的人都是按著聖柏和教堂的鐘聲作息。只有火車站的人和其他需要準確時間的人,才到我們鋪子裏來校對“天文臺鐘”的時間。父親每個星期都坐火車到阿姆斯特丹去,在海軍天文臺校對時間。他常因他那只“天文臺鐘”每七天才差不到兩秒鐘而引以爲榮。我踏回鋪子裏,望著水泥牆上的古老挂鐘,它仍舊那麽光耀閃爍,只是好像不及從前那麽威風了。

 

街巷側門的門鈴又響了,又有花送來,這樣連續了一小時左右。大大小小的花球,有些是加工過點綴好的,有些則是自栽的盆景。今天的慶祝會雖然是爲我們的小小鐘錶鋪而開的,但本市市民的情誼卻是沖著父親來的。他們都稱他作“哈林的老伯伯”,今天他們要以行動來表示對他的愛戴。當樓下的修理室及鋪面再容不下另一束花時,碧茜和我只好把花帶到樓上正對下面鋪子的兩個房間來。那是母親的姊姊貞蘇姨媽的房間。雖然她已去世二十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仍隱約地留連在她所遺留下來深紅色巨型的家具裏。碧茜把一盆在溫室裏栽的鬱金香擺上,退後幾步細細欣賞,禁不住嬌聲歡呼起來:

 

“柯麗,你看,這盆鮮花真使這房間生色不少!”

 

碧茜真可憐!每年春天,她總愛在窗臺上栽各色的盆景,但是這座古屋與其他建築物過於毗鄰,缺乏陽光,因此所栽的盆景從來都不茁長、開花。七點四十五分學徒漢司來了。八點正女店員兼管簿記的杜絲也來了。杜絲貌不驚人,性情又乖僻、暴躁,因此一直找不到一份固定的職業。但十年前父親雇用了她,從那時起她便一直留在我們鋪子裏面工作。父親溫文儒雅的態度潛移默化了她,雖然她是寧死也不肯承認,但她熱愛父親的程度絕不亞於她對世上其他人厭惡的程度。我們讓漢司和杜絲應門,隨即上樓去吃早餐。

 

當我擺上餐碟時心想:現在只有三個人一起吃早餐了。我們的餐廳是在後面那座房子裏,離前面的鋪面有五級樓梯高,但又比貞蘇姨媽的房底。對我來說,這餐廳乃是正座房子的中心。餐廳裏面只有一個窗子,向著街巷而開。餐桌用一張毛氈蓋住。記得我年幼的時候,常把餐桌當作帳篷或海盜的藏身窟。後來上學了,則在餐桌上做功課。冬天夜裏,媽媽會在這裏朗誦狄更斯的名著給我們聽,磚爐裏的煤發出霹靂聲,不斷地爆出紅色的火光,似乎在歡呼著:“耶穌得勝”。

 

如今我們只使用這餐桌的一角,因爲家中只剩下父親、碧茜和我三個人。然而我總覺得家中其他的親人仍然都在這裏。這邊是媽的座椅,三位姨媽的座位也在那邊。(除了貞蘇姨媽之外,媽的另外兩個姊妹也曾與我們同住在一起。)在我座位的旁邊是我的另一個姊姊娜莉的座位,家中唯一的男孩偉廉則坐在父親旁邊。

 

娜莉和偉廉都早已結婚,有了他們自己的家庭。媽和三位姨媽也已去世多年,然而我卻彷彿看見她們都仍在這裏。當然她們的座位並沒有長久空著。父親受不了屋子裏沒有小孩的那種寂寞,每當他有孩子需要一個家時,一個新面孔便出現在我們的餐桌旁。雖然我們這鐘錶鋪賺不了什麽大錢,但父親卻有辦法在自己的四個孩子都成長之後,另外還撫養了十一個孩子。現在連那十一個孩子也都長大,各自結婚或離家工作去了。因此在餐桌上我仍然只擺上三個餐碟。

 

碧茜從那個小得比一間儲藏室大不了多少的廚房裏把咖啡拿了進來,又從碗櫥裏拿出麵包,當她把麵包擺上餐桌時,我們聽見父親下樓的腳步聲。如今他在那個彎曲的樓梯上走動的步伐似乎慢了一點,然而仍總是很準時地到達餐廳。按我記憶所及,他每天早晨都是準八點十分進入餐廳的。

 

“爹!”我親了他一下,聞到那留在他長鬍的雪茄香味。“今天天晴正好開慶祝會!”

 

父親的髮鬚都已雪白,好似碧茜爲這特別的節日所擺上的白桌布,但他那對圓厚的眼瞼後面的藍眼睛裏,仍像素常一樣閃出慈祥的光輝。他來回地注視著我和碧茜,臉上流露著快樂的神情:

 

“親愛的柯麗!親愛的碧茜!你們倆打扮得多麽秀麗!多麽可愛!”

 

他坐下低頭禱告,爲早餐獻上感謝,然後繼續熱烈的說:“你母親如果在世,必然會喜歡你們穿這種時髦的衣服,看你們穿得那麽漂亮!”

 

碧茜和我努力把視線集中在咖啡上,免得自己笑出聲來。這些所謂“時髦衣服”是我們那些年輕侄女們認爲早已過時的古董,她們時常想說服我們穿豔麗一點的衣服,裙子要短,胸口也要再開低些。然而儘管我們穿得保守,但母親在世時,可從來沒穿過像我這種深紅褐色的長衣,或像碧茜那件深藍色的長裙。在母親那時代,凡是已婚的婦人或是“到了年齡”還未出嫁的女子,都只能穿由下顎長及地的黑衣裙。我從來就沒見過母親和姨媽們穿過別種顔色的衣裳。

 

碧茜說:“媽會多麽喜歡今天所有的節目啊!你還記得她多麽喜歡特別的喜慶日子嗎?”

 

媽做事迅速,爲人慷慨,人們才說一聲:“恭喜!”她就已經預備好咖啡和蛋糕去祝賀了。她幾乎認得全哈林市的人,特別是那些窮人、病人和被遺忘了的人。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一天不爲別人慶祝什麽的,而每次她都要興高采烈地說:“這是一個特殊的喜慶日子!”

 

我們就這樣坐著喝咖啡,回憶往事,正像人們在周年紀念日自然而然會作的一樣。我們的思潮不僅回到媽健在的日子,甚至追溯到更遠的年代,回想到父親還是個孩子,在這幢屋子裏生活成長的情形。“我就是在這間房間裏出生的。”父親這樣說,似乎忘了這件事他已對我們說過一百次以上。“當然,那時這裏還不是餐廳,而是臥房。床也像壁櫥一樣鑲進牆裏。沒有窗、沒有光,也沒有新鮮流通的空氣。我是家中第一個生存的嬰孩,不曉得在我以前還有幾個?但他們都夭折了。你曉得祖母有肺病,但他們不懂得空氣會傳染,更不曉得要把嬰孩與病人隔離。”

 

這是個回憶往事的日子,然而有誰會料到正當我們三人坐在那裏追憶往事的時,前面卻有著夢想不到的苦難在等著我們呢?那些驚險、悲痛的經歷,恐怖與天堂即將出現眼前,然而我們卻絲毫不曉得。

 

噢!父親!噢!碧茜!如果我事先曉得那些後果,我還會做下去嗎?我還會去做那些事嗎?

 

然而我怎能曉得呢?我怎能想像到這個全哈林市的孩子們都尊稱“公公”的白髮老人,有一天會被陌生人扔進墳墓裏,連個墓碑也沒有呢?

 

碧茜,我這個才華出衆、穿著優雅的親愛姊姊,會被逼著赤身露體地站在一屋子男人面前?那天在餐廳裏,這些都是夢想不到的事!

 

父親站起來,從書架上取下那本鑲有銅鉸鏈的大聖經。杜絲和漢司隨即敲門進來。所有屋內的人都要來參加每天早上八點半的讀經,這又是我們貝雅古屋的例行公事之一。父親打開那本大聖經,碧茜和我都屏息以待。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還有那麽多的事情待辦,父親必然不會讀整章聖經吧!然而他打開路加福音,翻到我們昨天讀過的地方。路加福音每章都很長,父親手指按在要起首讀的地方,擡頭問:

 

“基士在哪裏?”

 

基士是我們鋪中第三個店員。他身軀佝僂,是個細小乾枯的男子。年紀雖比父親小十歲,看來卻比父親還老。我還記得六、七年前有一天,他第一次進到我們鋪子來。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我誤以爲他是前來討飯的乞丐,正要打發他去廚房讓碧茜給他一碗熱湯充饑,他卻十分威嚴地開口了。他是來找一份差事的,願意給我們雇用他的優先權。

 

原來基士是屬於行將絕迹的一行。他是個到處巡遊的鐘錶修理匠,特長於校正,修理荷蘭農夫最喜歡的大擺鐘。我不但爲他那股高傲的儀表所懾,更令我奇怪的是父親當場就雇用了他。

 

後來父親告訴我:“這些巡遊的鐘錶匠乃是最出色的行家,雖然他們行囊中只有一些簡單的工具,但沒有一件修理工作他們不能應付裕如的。”

 

這幾年來,事實也證明父親的話的確不錯,全哈林市的人都願拿他們的鐘錶來請基士修理。我們從來不曉得他怎麽使用我們所付給他的工資,他仍是照樣衣衫襤褸。父親也曾暗示過幾次,希望他能穿得整齊些。基士雖然衣衫襤褸,卻有著高度的自尊心,最後父親也只好放棄暗示他了。

 

這是基士第一次遲到。

 

父親用餐巾擦擦他的眼鏡,開始讀經,他那低沉的口音確實悅耳。正當他要念完的那一頁時,我們聽見基士上樓的沉重腳步聲。門開了,大家都禁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基士儀容煥發地出現在門口,穿著一套全新的黑色西服、新的格子背心,大花領帶,再加上被漿得極挺的硬領。然而他表情嚴肅,似乎再警告我們不許因爲他今天特別的服飾而大驚小怪,因此我只得連忙避開視線,不再朝他看。

 

父親帶著拘謹、老派的語調,喃喃地說:“呀!我親愛的夥伴基士,多麽高興看見你——唔——在這個吉祥的日子裏看見你。”其實他原來想說的是:“多麽高興看見你穿得這麽整齊!”只是臨時轉口而已,說完隨即又匆匆地開始繼續念聖經。

 

但他還未來得及讀完那一章,前面鋪面的門鈴和街巷側門的門鈴都一齊響了起來。碧茜跑過去煮咖啡,又把她事先做好的甜點放進烤箱裏。杜絲和我則匆匆地出去應門。似乎全哈林市的人都想作第一個來與父親握手道賀的人。不多久成群的客人就魚貫地踏上那彎曲的樓梯進入貞蘇姨媽的房間,來向父親道賀。父親坐在椅上,整個人幾乎都給鮮花掩住了。我正扶著一位年老的客人上樓梯,突然碧茜一把握住我的手臂細聲說:

 

“柯麗!我們杯子不夠了,要向娜莉借!我們怎能……”

 

“我這就去!”

 

我的姊姊娜莉和姊夫要等到他們六個孩子下午放學之後才能來。我奔下樓梯,從門後取出我的外套和單車,正要推出門檻,突然又聽見碧茜的聲音,細小卻是語氣堅定:

 

“柯麗!你的新衣!”

 

我只得調頭,穿上彎曲的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最舊的一條長裙,才再踏上腳踏車,順著高低不平的磚鋪街道向前駛去。我一向喜歡騎車到娜莉家去。她和她的丈夫住在離貝雅古屋約有一里半路的地方,也正是這人煙稠密的市區週邊,那兒的街道要比市內寬而直,甚至連天空也看來比哈林市的天空要大些。我踏著腳踏車穿過市中心的廣場,經過古羅豪橋,跨過運河,沿著華見道前進,身心全部沉浸在冬日淡弱的陽光當中。娜莉住在波士安荷文街,街上各家住屋的款式均同,且屋屋相連,每家都挂著白色的窗簾,窗檻上則栽著各式不同的盆景。

 

當我繞過街角時,我怎能預見將來有一年的夏日,當附近的風信子成熟變紫的時候,我會站在這裏,心跳加速,不敢走進她的家門,擔心在娜莉漿得硬挺的窗簾背後會有什麽可怕的事發生呢?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我把腳踏車停在人行道上,尚未敲門,人已像旋風似的沖了進去:“娜莉,貝雅古屋已經滿了客人,你要來看,我們現在就要你的杯碟!”

 

娜莉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她那張漂亮的圓臉上沾滿麵粉。“杯碟都裝好了放在門邊,呵!我真希望現在就能與你一同去,但我還得再烤點小甜餅,再者我也答應了腓立和孩子們等他們一齊去。”

 

“你們大家都會來,是不?”

 

“是的,柯麗,彼得也會去。”娜莉邊說邊把那些杯子放進我腳踏車的籃子裏。要作一個好姨媽,我儘量叫自己一視同仁地愛每個侄兒、侄女。但彼得到底不同,他今年十三歲,有音樂天才,聰明伶俐,是晚輩中我最引以爲傲的一個。

 

娜莉又說:“他還作了一首特別的歌紀念這一天呢!當心,你得用手托住這滿籃的杯子。”

 

當我回來時,貝雅古屋比以前更擠了,街巷裏擺滿了腳踏車,我只好把我的停在巷口。哈林的市長,穿著燕尾服,戴著金錶鏈也來了。我看見平日送信的郵差和街車的司機,還有五、六個哈林警察局派來的警察正從街口轉角處走來。

 

午餐後孩子們開始湧進來。正如往常一樣,他們一來就往父親身旁湧去。年紀大的孩子們繞著他坐在地板上,小的則爬上他的膝蓋。因爲除了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和滿有雪茄味的鬍子外,父親還有一個特色:他全身都會嘀噠發聲。鐘錶放在櫥子裏走動的速度與戴在身上時不同,因此父親時常把他要校對的錶帶在身上。他的上衣裏層有四個大口袋,每個口袋釘有十二個挂表的鈎子。因此不論他走到哪裏,總有一百多個小齒輪發出的轉動聲愉快地跟隨著他。現在他的左右膝上各坐有一個小孩,另外十個則擠在他的腳下。父親從另一個口袋裏取出他那沉重十字形的上鏈鑰匙,十字形的四端大小均不相同,爲了用來給不同大小的鐘錶上鏈用的。他用手輕輕一彈,十字輪立刻閃閃發光地轉了起來,且發出悅耳的嗡嗡聲……

 

碧茜拿著一盤蛋糕站在門口,歎氣說:“除了孩子外,他大概忘了還有別人在這房間裏!”

 

我正拿著大疊用過的盤子往樓下走去,忽然聽到下面有一聲尖銳的笑聲上來,我曉得是畢偉來了。由於我們愛他,我們也就常常忘了陌生人在第一次見他時,總是會被他那付醜惡的相貌給嚇呆了。我沖到門口,匆匆地把他介紹給阿姆斯特丹城一位批發商的妻子後,就把他領到樓上來。拖著臃腫、笨拙的身軀,他在父親身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一眼望著我,一眼望著天花板說:“請在我咖啡裏放五塊方糖。”

 

可憐的畢偉!他愛小孩正如父親愛小孩一樣,但小孩子見了父親便會湧過去,而畢偉則必須設法贏得他們的心。然而他也有秘訣,而且是每試必靈。我把他那杯甜漿似的咖啡端了進去。他首先故意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後假裝驚訝地說:“吭!柯麗!沒有桌子放咖啡呵!” 隨即張著他那雙大斜眼,看看孩子們是否都在注意他,然後接著說:“呵!幸虧我帶了自己的桌子來!”說完就把那杯咖啡連碟子放在他突出的大肚皮上。這時沒有一個孩子能忍住不笑的,很快的好些孩子便擠到他身旁去了。

 

不久以後,娜莉和她的一家也來了。彼得故意裝著十分天真的表情跟我打招呼:“柯麗姨媽,你並不像一百歲那麽老呵!”我還未來得及打他一下,他已坐上貞蘇姨媽的鋼琴旁彈奏起來。室內的客人不斷提出曲名請他彈奏,從時代曲到巴赫的合唱曲和聖詩,很快地整個房間的人都合聲唱了起來。

 

誰會知道這個快樂的下午,在這屋內有多少人很快地要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情況之下再相聚呢?彼得,那些警察朋友,還有我們最親愛的醜畢偉,除了我哥哥偉廉和他一家不在外,我們都在那裏。我奇怪他們爲什麽來得那麽遲,偉廉他們住在離此三十裏的喜華森城。儘管如此,他們現在也該到了。

 

琴聲突然停了下來,彼得由琴凳上轉過身噓聲說:“公公,你的勁敵來了!”

 

我往窗外一望,看見康先生夫婦正由巷口的轉角處走來,他們在我們這條街上開了另外一家鐘錶鋪。按照哈林市的標準,他們仍是新客。他們的店鋪是一九一零年才開張的,在我們這條百德街上只有二十七年的歷史,但是因爲他們賣出去的鐘錶比我們多很多,我想彼得的評語倒是與事實相符。

 

但父親顯然有些不悅,他略帶譴責地說:“彼得,他們不是勁敵,我們是同業!”隨即把膝上的孩子放下,匆匆起身向樓梯口走去招呼康先生夫婦。

 

每一次康先生到樓下鋪面找父親聊天時,父親總是非常客氣地招呼他。等康先生一走,我就要忿忿不平地對父親說:“難道你看不出康先生來訪的用意嗎?他是來打聽我鐘錶的價錢的,這樣他好賣得比我們便宜。”不用說康先生櫥窗中的鐘錶定價一律比我們的便宜五塊錢。

 

父親知道後,臉上總會露出驚喜的表情:“可是,柯麗你再想想看,人家到康先生店裏買表不是可以省點錢嗎?”但他事後又會不解地補上一句:“我真不懂他怎麽能把價格壓得那麽低。”

 

父親在做生意賺錢這件事上,天真得正如他自己的父親一樣,他會花好幾天的功夫研究一個極難的修理問題,然後又忘了送出帳單。越是稀罕、昂貴的鐘錶,他越是不計較修理費,他會說:“一個人若有機會修理這樣一個名貴、稀罕的鐘錶他應該貼錢才是!”

 

至於做生意的方法,在這間鋪子最初開張的八年,向著大街的百葉窗總是每天下午六點正就拉上了。知道二十年前我參與父親的生意時,才注意到每晚在那狹窄的人行道上散步的人群,同時又看到許多店鋪晚上也是櫥燈大亮,繼續營業的,這才想起我們亦有一改作風的必要。當我向父親指出這事時,他萬分高興,好像我完成了一項最重要的發現:“如果逛街的人看見那些鐘錶,可能會被吸引著進來買!柯麗,我親愛的孩子,你真是聰明!”

 

現在康先生正滿口塞著蛋糕,說著腴詞向我走來。我自覺心中對他有著妒忌的思想,不好意思見他,乘著人多,溜到樓下去。修理室和店鋪的賀客比樓上更多。漢司在後房中分蛋糕,杜絲則在前面,她唇上挂著一絲近乎微笑的表情。至於基士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站在門前招呼客人,誰也認不出他就是原先我們店中那位衣衫襤褸、身軀佝僂的老人。他首先謙恭有禮地歡迎賀客,然後帶他們盡情地參觀鋪中的一切。顯然這是他生命中最有意義的一天。

 

冬天的下午很短,但所有自認是父親朋友的人那天下午都來了。賀客中有年輕的、有年老的、有窮人、有富人、有飽學的紳士,也有不學無術的女僕。但在父親看來,他們都是一樣。這就是父親做人的秘訣:並非他故意忽視人與人間的不同點,而是他根本不知人與人間還有不同之處。

 

偉廉一直未到,我到門口去送客,順便在街上逗留片刻,我向著百德街上上下下地張望,但依舊沒有偉廉一家人的影子。此時雖只是下午四時,但因著正月早臨的黃昏,家家鋪子裏的燈光都亮了起來。對於偉廉這麽多年來,我仍舊有著小妹崇拜大哥的感情。他比我年長五歲,是個受職的牧師,也是我們彭家唯一的大學畢業生。我總覺得偉廉才是真正見過世面的人,他明瞭世界大勢。

 

然而多少時候我巴不得偉廉對世局變化不會看得那麽透徹,因爲他的看法真叫人害怕。十年前,即遠在一九二七年,當偉廉還在德國寫博士論文時,他便說到有可怕的惡勢力正在德國紮根。他說就在大學裏面,一種世間從未有過賤視人類生命的惡種正在懷胎成長。凡是讀過他論文的人都對偉廉的看法一笑置之。

 

但如今說到德國,再沒有人敢笑了。多數好的鐘錶都由那邊來,但最近好幾家我們往年所交易的鐘錶公司都神秘地倒閉了。偉廉相信那就是有計劃大規模反猶運動中的一部分,因爲這些倒閉的公司都是猶太人經營的。偉廉是荷蘭改革宗教會的牧師,專門負責向猶太人傳福音,因此他有許多這方面的情報。

 

當我們踏回鋪內關上店門時,心中暗想,偉廉對福音正如父親做生意一樣,兩人的手腕均不甚高明。近二十年來我也沒聽說他帶領過一個猶太人信耶穌的。偉廉從不想改變別人,他只是專心服侍人。這些年來他們一家省吃儉用,終於省下一筆錢,在喜華森建了一家養老院接待年老的猶太人。但事實上他也收留其他宗派信仰的老人,因爲偉廉一向反對種族歧視的觀念。但過去幾個月來事情卻顯得格外不尋常,養老院中擠滿了年輕人,而且都是由德國逃出來的猶太人。偉廉和他一家不得不把自己的住屋也空了出來,搬到走廊上去睡,但那些被嚇得棄家逃往的猶太人仍是成群成群地湧進來,隨著他們而來的則是許多恐怖的新聞。

 

我上到廚房裏,娜莉正沏好一壺新咖啡。我拿著咖啡壺,走到樓上貞蘇姨媽的房間。當我把咖啡壺放下時,我對著那群聚在蛋糕桌旁的人問說:“那些德國人究竟要什麽?想要打仗嗎?”我知道這是不合時宜的話題,然而每當我想到偉廉,我就會禁不住想到這個令人費解的問題上去。

 

一陣沁人骨髓的緘默臨到那張桌上,很快便散佈到整個房間。

 

過了片刻有人開口說:“管他去呢?讓他們大國打仗,反正影響不到我們。”

 

一個鐘錶推銷員應聲說:“對啦!上次大戰時德國也沒給我們找麻煩,讓我們保持中立,對他們有利。”

 

“你說得好容易,”另一位我們常向他買鐘錶零件的商人說:“你的貨都是從瑞士來的,但我們呢?如果德國打起仗來,我做什麽?戰爭會叫我們關門大吉。”

 

就在這時,偉廉走了進來,跟在他後面的是我的嫂嫂文婷及他們的四個孩子,但這時全屋的人眼睛卻都落在另一個人身上。偉廉正緊緊握著他的手臂。他是個三十出頭的猶太人,戴著猶太人典型的闊邊黑帽,身上穿著一襲黑色長衣,但叫人不能不看的乃是他的那張臉。他的面部被灼傷了,右耳前挂著一小束灰色捲曲的鬍鬚,其他部分的鬍鬚都沒有了,只剩下敞開的新鮮傷口。

 

偉廉用德語說:“這是屈禮伯先生,他今天早上才到喜華森。屈先生,這是我的父親。”

 

接著他又用荷語很快地告訴我們:“他是坐牛奶車逃出德國的。一群慕尼黑街上的青年人把他攔了下來,燒掉了他的鬍子。”

 

父親已離座站起來熱烈地與這位新來的客人握手。我給他端來一杯咖啡和一碟娜莉做的小甜餅。如今我多麽感激父親堅持他的兒女們在呀呀學語的時候,除了荷蘭話外,還得學說德語和英語。

 

屈禮伯先生在一張椅邊正襟危坐,眼睛呆呆地注視著他膝上的咖啡。我搬了一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一面不著邊際地漫談著我們荷蘭正月這個不尋常的天氣。周遭其他客人的談話聲則繼續不斷的此起彼落。

 

我聽見那位鐘錶推銷員在說:“那只是一群惡少,是喜歡惡作劇的街邊飛仔!每個國家都一樣。警察遲早會逮住他們。德國究竟是個文明國家呵!”

 

*  *  *  *

 

就這樣,在那個一九三七年冬的一個下午,一片陰影開始輕輕地籠罩在我們身上,但誰也想不到這片小烏雲會繼續增長直到遮天蔽日。有誰會想到在這個遮天的大黑暗下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被選召扮演一個不同的角色呢?父親和碧茜,康先生和偉廉,甚至連這座建築格式特殊的貝雅古屋都要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晚上客人散去之後,我爬上樓梯回到自己的的房間,一心回想往事。床上還放著我那件深紅褐色的新衣,一整天我都忘了穿回它。我想:“我向來就不注重衣飾的,年輕時就是如此……”

 

那夜童年的往事開始浮現在我眼前,顯得格外接近也格外緊急。今天我曉得那夜的種種回憶不是開啓往事的鑰匙,乃是開啓通往將來的一扇門;我曉得當我們肯讓神使用我們生命中的種種經驗時,神能將它們轉變爲奇妙、完善的先鋒。幫助我們日後作成神所要我們做成的工作。

 

只是當時我並不明白這一點。其實像我這種年紀的人,一向過得是呆板的生活,某些往事格外栩栩如生地顯現在我眼前。它們是那麽清晰,那麽接近,似乎並不只是往事而已,似乎這些往事還要告訴我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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